两个机器人出发了。在这个没有空气的世界上,他们规律而沉重的脚步无声无息,因为绝热太空衣的非金属质料不会传递声波。有的只是一阵阵节奏性振动,刚好在人类的听力范围之外。 “快点。”多诺凡喊道,可是节奏并未改变。 “没用的。”鲍尔大声回应,“这些破铜烂铁只有一种速度。你以为他们配备有‘选择性变速屈肌’吗?” 他们已经穿出阴影,白热的阳光倾泻下来,像液体一样注满了他们四周。 多诺凡不自觉地弯下腰。“呜!这是我的想象,还是我真感觉热?” “你马上会感觉更热。”他的同伴没好气地答道,“你好好盯着速必敌。” 现在,机器人SPD-13来到他们看得一清二楚的距离。当他以从容的速度大步跑过凹凸不平的地表时,优美的流线形躯体发出耀眼的强光。当然,他的名字源自他的序号字母,纵使如此,这个名字却是名副其实。因为在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生产的各类机器人当中,SPD型属于动作最迅速的一类。 “嘿,速必敌。”多诺凡一面叫嚷,一面疯狂地挥手。 “速必敌!”鲍尔叫道,“过来这里!” 转瞬间,游荡的机器人与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主要是速必敌的功劳,而不是多诺凡与鲍尔胯下那两只有十年历史的古董坐骑。 此时双方已经足够接近,他们注意到速必敌的步伐带着一种奇特而起伏的蹒跚,一种明显的左踉右跄。然后,当鲍尔再度挥手,并将最大电力送到头戴式无线电发送器,准备再一次高声呼叫时,速必敌抬起头来,看到了他们。 速必敌猛然停下脚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仅带着轻微的、不定的摇摆,仿佛是一棵在微风中摆荡的小树。 鲍尔喊道:“好了,速必敌。孩子,过来这里。” 就在这个时候,速必敌的声音首度在鲍尔的耳机中响起。 他说:“热狗,我们来玩游戏。你捉我,我捉你;没有爱能把我们的刀切成两半。因为我是一朵小金凤花,可爱的小金凤花。呼!”他突然向后转,冲着来时的方向拔腿飞奔,速度与冲量之大,连烧硬的尘土块都被他踢得飞起来。 当他退到远方之际,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一棵老橡树下,长着一朵小花。”接着是一阵诡异的金属咔嗒声,很可能相当于机器人在打嗝。 多诺凡有气无力地说:“他从哪里学来吉尔伯和苏立文的歌词?喂,格里,他……他八成是喝醉了。” “假使你没告诉我,”对方愤愤地应道,“我永远想不到。我们回到峭壁去,我快被烤焦了。” 后来,打破绝望沉默的是鲍尔。“首先可以肯定,”他说,“速必敌没有喝醉——不像人类那样喝醉——因为他是机器人,而机器人是不会醉的。然而,他一定出了什么毛病,对机器人而言,就相当于醉酒。” “对我而言,他就是喝醉了。”多诺凡以强调的口气说,“而我唯一知道的是,他以为我们正在玩游戏。其实我们不是,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要死还会死得很难看。” “好啦,别催我。机器人就是机器人,一旦我们找出他有什么毛病,我们便有办法修好,那一切就解决了。” “一旦!”多诺凡没好气地说。 鲍尔并未理会他。“速必敌百分之百适应正常的水星环境,可是这个地区——”他用手画了一个大圈,“则绝对反常,这就是我们的线索。好,这些晶体是打哪儿来的?它们可能是由一团逐渐冷却的液体形成;但你哪里找得到这么热的液体,甚至能在水星的阳光下冷却?” “火山活动。”多诺凡随即提出这个设想,鲍尔的身子立刻绷紧。 “黄毛小儿口中常能吐出真理。”他以微弱而诡异的声音说,接下来,维持了五分钟一动不动的姿势。 然后他说:“听好,麦克,当你派速必敌去采硒的时候,你是怎么对他说的?” 多诺凡吃了一惊。“真该死——我不知道,我只是告诉他去取硒。” “是的,我知道。可是你怎么说呢?试着想起确切的字句。” “我说……呃……我说,‘速必敌,我们需要一些硒。你能在某某地方采到,去吧。’就是这样,你还指望我多说些什么?” “你在命令中没强调是紧急事件,对不对?” “何必呢?这纯粹是例行公事。” 鲍尔叹了一口气。“好吧,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但我们可有的受了。”他已经从机器人身上爬下来,正背靠着峭壁坐着。多诺凡来到他身边,两人手拉着手。远处,火热的太阳似乎在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们。那两个巨型机器人紧邻着两人,却像是隐形的一样,只有两对暗红色的光电眼,正一眨不眨、一动不动、漠不关心地凝视着他们。 漠不关心!正像这个要命的水星一样,它的不祥和它微小的体积恰成反比。 鲍尔的声音透过无线电传到多诺凡耳中,听来紧张兮兮。“好,听着,我们从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开始分析起——那是机器人正子脑中最根深蒂固的三个原则。”在黑暗中,他扳起戴着手套的手指数着。 “我们数数看: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对!” “二,”鲍尔继续说,“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对!” “而第三法则是,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对!我们又推出些什么呢?” “这就足以解释一切。各个法则之间的冲突,由脑中不同的正子电位负责摆平。假如一个机器人正走向险境,并了解这个危险,第三法则所自动产生的电位便会令他回头。但假设你命令他走入险境,这样一来,第二法则产生一个高于前者的反向电位,机器人便会冒着自身的危险服从命令。” “好吧,我知道了。那又怎么样?” “我们再来讨论速必敌的情形。速必敌是最新的机型之一,极度专业化,而且和一艘战舰一样昂贵。他可不是能让你轻易毁坏的东西。” “所以呢?” “所以第三法则曾被加强——顺便告诉你,在SPD型的使用注意事项中,特别提到了这一点——因此他对危险的敏感度异常地高。另一方面,当你派他出去采硒时,你只是随口下达命令,没有作特别的强调,因而第二法则产生的电位相当微弱。慢着,别激动,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好吧,继续说,我想我了解了。” “你懂得这个道理了,是吗?硒矿池的中心存在着某种危险,当他越来越接近,危险的程度便越来越高。而在他和矿池达到某个距离时,原本异常高的第三法则电位,便刚好抵消原本异常低的第二法则电位。” 多诺凡激动得站了起来。“而这就达到一个平衡,我懂了。第三法则驱使他回来,而第二法则驱使他前进……” “所以他就绕着硒矿池周围兜圈子,始终留在电位平衡点所构成的轨迹上。除非我们采取什么行动,否则他会永远留在那个圆圈上,表演令人难忘的转圈圈。”然后,他以更加若有所思的语气说:“对了,这就是让他像个醉汉的原因。在电位平衡的状态下,他脑中一半的正子径路都不灵光。我不是机器人专家,但这点似乎很明显。说不定,他刚好无法再控制他的随意机件,就像喝醉的人那样。非——常有趣。” “但危险又是什么呢?假如我们知道他在逃避什么……” “是你自己提出的假设,火山活动。就在那个硒矿池上方某处,有一股从水星肚子里冒出的气体。二氧化硫、二氧化碳——还有一氧化碳。数量极多——而且是在这种温度下。” 多诺凡大声咽下一口口水。“一氧化碳碰到铁就会生成挥发性的羰基铁。” “而一个机器人,”鲍尔补充道,“主要的成分就是铁。”然后,他又绷着脸说:“再也没有比逻辑推理更妙的东西。除了解决之道,我们已经得到这个问题的一切答案。我们自己取不到硒,它还是太远了。我们不能派这些机器马去,因为他们自己无法行动;他们也无法载着我们迅速来回,而不让我们被烤脆。我们又捉不到速必敌,因为那个醉鬼以为我们在玩游戏,他的时速高达六十英里,我们却只有四英里。” “假如你或我单独去,”多诺凡试探性地说,“尽管回来时已经熟了,至少另一个人还活着。” “是啊,”换来的是一句讽刺的回答,“这会是个最高贵的牺牲——只不过无论谁去,在他抵达那个矿池之前,就已经没办法再下命令,而没有命令,我可不认为这种机器人会自动折回这座峭壁。算算看!我们距离矿池有两三英里——就算两英里吧——这种机器人时速四英里;而我们躲在太空衣内,只能撑二十分钟。别忘了,还不只高温而已,太阳辐射中的紫外线等等也会致命。” “唉……唉,”多诺凡说,“只差十分钟。” “这十分钟等于永恒。还有一件事,既然第三法则电位能阻止速必敌前进,金属蒸气所构成的大气一定含有不少一氧化碳——因此一定有不少腐蚀作用。他在那里已经有好几小时——我们又怎么知道,比方说,他的一个膝关节不会突然失灵,使他倒地不起。这不只是个动脑筋的问题——我们还必须脑筋动得快!” 深沉、阴郁、令人沮丧的沉默! 这个沉默最后由多诺凡打破,为了压抑激动的情绪,他的声音不由得打战。他说:“既然我们无法借由新的命令提高第二法则的电位,反其道而行怎么样?假如我们增加危险的程度,就会提升第三法则的电位,这样便能驱使他回头。” 鲍尔的前视板转向他,等于提出一个无声的问题。 “你想想看,”多诺凡谨慎地解释,“要驱使他挣脱这个回路,我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增加他周围的一氧化碳浓度。嗯,矿站里有一间完善的分析实验室。” “自然的事。”鲍尔表示同意,“这是个采矿站。” “好的。那里一定有许多磅的草酸,沉淀钙用的。” “太空啊!麦克,你是个天才。” “是啊——是啊。”多诺凡不亢不卑地承认,“我只不过刚好记得,草酸遇热会分解成二氧化碳、水,以及令人难忘的一氧化碳。大学化学,你知道的。” 鲍尔站了起来。在起身前,他已经唤起其中一个机器人。用的办法很简单,只是使劲一敲机器人的大腿。 “嘿,”他叫道,“你能投球吗?” “啊,主人?” “算了。”鲍尔暗自诅咒那机器人的迟钝脑袋。然后,他抓起一块砖头大小的岩石。“拿着,”他说,“把它投到那个弯弯曲曲的裂缝正后方,砸向那片蓝色的晶体。你看到没有?” 多诺凡拉拉他的肩膀。“太远了,格里,几乎在半英里外。” “安静。”鲍尔答道,“这是在水星重力场中,由一条钢臂所进行的投掷。等着瞧,好不好?” 这时,机器人的眼睛正在用机械性准确的立体视觉测量着距离。他的手臂掂了掂投射体的重量,便开始向后伸。在黑暗中,他的一举一动完全不可见,但在他挪动身躯之际,突然出现一声巨响。几秒钟后,那块岩石如黑影般飞到阳光下。没有空气阻力使它减速,也没有强风令它偏向——当它砸向地面时,溅起的晶体正好来自那片“蓝色区域”。 鲍尔高兴得呱呱叫,又大声喊道:“我们回去拿草酸吧,麦克。” 在返回隧道的半途,正当他们钻进那个残破的亭站时,多诺凡绷着脸说:“自从我们来追速必敌,他就一直徘徊在硒矿池的这一侧。你注意到没有?” “有。” “我猜他是想要玩游戏。好吧,我们会跟他玩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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