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只是向窗中探首一望,瞥见三娘娘的刹那间的姿态而已。这回因吃枇杷,久凭窗际,方才看见三娘娘的打绵线的能干,其技法的敏捷,态度的坚忍,可以使人吃惊。都会里的摩青与摩女(1),恐怕没有知道“打绵线”为何物;看了我这幅画,将误认为打弹子,放风筝,抽陀螺,亦未可知。我生长在穷乡,见惯这种苦工,现在可为不知者略道之:这是一架人制的纺丝机器。在一根三四尺长的手指粗细的木棒上,装一个铜叉头,名曰“绵叉梗”,再用一根约一尺长的筷子粗细的竹棒,上端雕刻极疏的螺旋纹,下端装顺治铜钿(康熙,乾隆铜钿亦可)十余枚,中间套一芦管,名曰“锤子”。纺丝的工具,就是绵叉梗和锤子这两件。应用之法,取不能缫丝的坏茧子或茧子上剥下来的东西,并作绵絮似的一团,顶在绵叉梗上的铜叉头上。左手持绵叉梗,右手扭那绵絮,使成为线。将线头卷在锤子的芦管上,嵌在螺旋纹里。然后右手指用力将竹棒一旋,使锤子一边旋转,一边靠了顺治铜钱的重力而挂下去。上面扭,下面挂,线便长起来。挂到将要碰着地了,右手停止扭线而捉取锤子,将线卷在芦管上。卷了再挂,挂了再卷,锤子上的线球渐渐大起来。大到像上海水果店里的芒果一般了,便可连芦管拔脱,另将新芦管换上,如法再制。这种芒果般的线球,名曰绵线。用绵线织成的绸,名曰绵绸:像我现在身上所穿的衣服,正是由三娘娘之类的人的左手一寸一寸地扭出来而一寸一寸地卷上去的绵线所织成的。近来绵绸大贱,每尺只卖一角多钱。据说,照这价钱合算起工资来,像三娘娘这样勤劳地一天扭到晚,所得不到十个铜板。但我想,假如用“勤劳”的国土里的金钱来定起工价来,这样纯熟的技能,这样忍苦的劳作,定他每天十个金镑,也不算过多呢。三娘娘的操持绵叉梗的手,比闲人们打弹子的手更为稳固;扭绵线的手,比闲人们放风筝的手更为敏捷;旋锤子的手,比闲人们抽陀螺的手更为有力。打一个弹子可赢得不少的洋钱,打一天绵线赚不到十个铜板。如使三娘娘欲富,应该不打绵线打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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